阴友齐见四子阴惔兴冲冲地进屋施礼,放下手中书,淡然道:「三月初七是你大舅五十寿辰,你带着你娘前去为大舅贺寿吧。」
阴惔愣了一下,大舅的寿辰不是八月吗?阴惔不傻,当即醒悟过来,略带惊恐地问道:「可是宋公欲对大人不利?」
阴友齐示意他在一旁坐下,道:「未雨绸缪罢了。宋公海师遭受重挫,势必影响整个战局,安玄很快便要转守为攻了。」
阴惔不解地问道:「雍公势大,大人在朝堂上岂不权威更重,为何要让娘和孩儿避走?刘仆射若知大人独自在京中,岂不起疑?」
阴友齐笑笑,道:「宋公为人果决、出手狠辣,此次海师大败京中必然会有人反对他,以宋公心性肯定要掀起腥风血雨。为父摆明立场为安玄说话,宋公要杀鸡儆猴的话,必定先拿为父开刀。」
阴惔惶急地道:「既然如此,大人何不一起离开?」
看到儿子着急,阴友齐宽慰地笑道:「惔儿莫急,为父自有脱身之策。若是为父与你们一起离开京城,恐怕军情司便要上门拿人了。」
阴惔不安地道:「军情司对大人监视甚严,大人如何脱身?」
阴友齐从容语道:「琅琊王今年六月遣女出嫁,届时为父向琅琊王请求前去送亲,再回新野探亲,便不再回建康了。」
阴惔听父亲果有脱身之策,松了口气,以父亲与琅琊王的关系,此策可行。
放下心来,阴惔又略带不舍地感叹道:「大人在京中耕耘多年,一朝放弃令人不舍。」xь.
阴友齐语重心长地道:「为父已经年过半百,宦海浮沉数十年,到了含饸弄孙的年纪。你的祖父年岁已大,为父是时候归家孝养,将来阴家如何便要看尔辈了。」
阴惔恭声应道:「是。」
等阴惔离开,阴友齐重新拿起书,心神却难以平静。此次刘裕大举伐雍,阴友齐替杨安玄捏着把汗,刘裕坐拥北府遗泽,东征西讨没有败绩,他原本以为安玄至多能与刘裕分庭抗礼。交战初期宋军势如破竹、战果辉煌,派人返京谋求九锡之赐,多数人以为他能平灭安玄,夺取天下。
说实话,当初决定谏阻刘裕得到九锡之赐阴友齐考虑了很久,他心知事后刘裕定然进行报复,同他一起谏阻的董怀被迫致仕,而他仍留在祠部尚书的位置上,并不见得是好事。
宋军海师大败让许多人改变了看法,京中门阀转而看好安玄,这几日府中访客不断便说明了问题。从这些来客言语中流露,想派遣族人前往雍司之地,请他代为引荐雍公。
如今图穷匕见,安玄与刘裕的争斗是战场上真刀实枪地厮杀,自己留在朝堂上的作用已然不大。以刘裕的个性,仍留在京中,早晚有性命之忧。
是时候归去了,阴友齐露出笑容,说不定几年后自己便又能再回建康,那时便不再是徒有其名的祠部尚书了。
不说慧珍嫁与安玄为他生下两子,便是敦儿和绩儿都是安玄麾下重臣,自己在朝堂之上为他不避风险据理力争,这些都足以让安玄善待阴家。
虽然孔氏是安玄的正妻,曲阜孔家圣人后裔,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,安玄不可能让孔家人执掌朝政,不然以孔家在儒林的声望,这天下是姓杨还是姓孔。
烛光在眼中跃动着火花,阴友齐的脸上露出兴奋之色,想起「贵不可言」四字,忍不住拈须而笑,阴家将来注定会成为王谢那样的顶级门阀。……
余姚,虞家村养心居,虞平父子低声交谈,时不时发出几声感叹。xь.
「真没想到,雍军水师以少胜多,大破宋军海师,看来当初丁郎君说并不谋求虞家造船术是真了。」虞平叹道。
虞质眼中满是
兴奋之色,宋军海师北上他到鸿楼给吴掌柜送信,看来这步棋下对了,雍公论功少不了虞家的功劳。
想起丁全当初许诺的郡守之职,虞质忍不住心动,道:「大人,如今雍公占据上风,何不让族人趁机撤往江北,孩儿听闻贺家、丁家、甘家都暗中派遣族人过江了。」
虞平捋了捋胡须,道:「此事不急,再等一等。余姚就在海边,虞家还有两艘舟犮,有个风吹草动再动身不迟。贺家、丁家派人过江,正好让军情司的人把目光注意到他们身上,方便我等行事。」……
蒙城,主簿赵观照例来县衙听候差遣。
宋公率军前来,县令周方弃城而走,有的小吏随县令逃去了睢阳,而身为书吏的赵观因父母妻儿都在城中,便留了下来。
宋军入城后,并未为难他们,而是派人重召留下的官吏维持秩序、安抚百姓。对赵观来说,只求家人平安,替雍公当差也好,为宋公卖命也行,小小职吏听命行事即可。
起初,宋公约束兵马不侵扰百姓,后来便开始征税、征役,比起当初雍公治下税赋、徭役重了不少,百姓怨声载道,把他们这些转而为宋公办差的人骂得狗血淋头。
赵观心中苦闷,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,为了一家老小的平安,只能得罪乡亲了。
进入十月,天气转寒,宋公下令让每户缝制一件冬衣援军,接着又称兵粮不足,命各家缴纳粟米两石,胆敢违抗,便派兵丁上门征缴。
一旦动用兵马前去催逼,恐怕便是家破人亡的下场,赵观硬着头皮,苦口婆心、忍气吞声,挨了无数骂,勉强将差事支应过去,得了主事的傅中郎几句夸赞,还升迁他做了主簿。
这个主簿的位置让赵观如坐针毡,他隐约得知宋军战事不利,雍军说不定很快便会夺回蒙县,届时自己何去何从,城中百姓不敢对宋军如何,可把怨恨都记在了自家身上。
年前,赵观硬着头皮向傅亮建议施粥赈灾,总算听到几声感激的话,让赵观有落泪的冲动。正月十五之后,施粥便停了,赵观见城中百姓生计艰难,有人开始拖家带口离开,也不知道还能拖多久。
来到县衙,见衙内一片忙乱,似乎在整理行装。赵观快步来到傅亮的官廨,听廨内傅亮正大声吩咐属吏将文书整理装箱。
赵观不敢入内,悄然拉住一名熟人,低声问道:「这是要去哪?」
那人压低声音道:「宋公要撤走了。」
赵观心中一沉,有些茫然无措,略站了片刻,转身离开了县衙。
走在回家的路上,赵观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,有了主意。快步奔回家,让父母妻儿赶紧收拾行囊回乡下老家暂住,自己则出了西门,朝睢阳城而来。
半途遇上雍军侦骑,赵观挥手示意,称有紧急军情奏报。侦骑将他带上马,来到睢阳城,见到了王镇恶。
王镇恶得知宋军要走,与赵田商议出动轻骑截击。四千轻骑以五百骁勇营将士为锋,与早有准备的向弥轻骑相遇。
宋军轻骑数量仅有两千,向弥并不接战,引军往虞县方向退走,王镇恶生恐中宋军埋伏,引军退走。
赵田率一万步卒在赵观的引领下前往蒙县,此时刘裕已率大军离开,蒙县不费吹灰之力收复。
城中百姓听闻雍师到来,纷纷夹道欢迎,赵观向赵田禀报城中缺衣少食,赵田从睢阳运来军粮暂时救急。
宋师退走,赵田从宁陵、襄邑调兵驻守蒙县,五日后,得知宋军再退至下邑,将虞县、谷熟等地拱手相让。
宋军离开时将城中搜刮一空,赵田向兖州刺史毛修之求援,半个月后,大批的粮食和物资运至虞县等地;济阴司马裴方明自己氏城引六千兵马来到虞县;兖州别驾朱
龄石与参军严纲袭扰丰县、沛县,雍军积草存粮,开始准备反攻。
刘裕大量征发役夫,在沛县、丰县、下邑之外挖沟筑垒,构建防御工事,王镇恶试探性地进攻了数次,都被挡了回来。……
年前,钱磊所率的水师就从横桑口回了襄阳,没有水师策应,王仲德、陆仲元又守城不战,要突破涢口夹击曲陵、安陆很难。
战局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,杨安玄命沈庆之镇守应城、南新市城,严防宋军反攻,自己准备先回襄阳城。
二月将至,一年之计在于春,作为雍公治下有许多事需要杨安玄做主,往来文书诸多不便。
妻子孔苗写信告诉杨安玄,已经向琅琊王请期,六月十八日琅琊王长女司马茂英嫁与长子杨愔,让他尽早回家做主。……
平城,任城侯嵇拔于正月十二日便动身南下,这一次没有带华阴公主,在百名亲卫的护送下匆匆南下。
先至顿丘,榷市受战事的影响不大,商贾依旧云集,嵇拔得知连南岸濮阳的榷市都开放了,只是盘查得严密了。
打着魏国使者的名义过河,雍军没有为难,毛修之还派出两百轻骑一路「护送」,直至句阳城(今山东菏泽北)。
再往南下,就明显感觉到紧张氛围,官道上不时能看到运送粮草的队伍。嵇拔派人打听,得知晋宋公与雍公交战不利,退守在沛县、丰县、下邑一带。
嵇拔知道晋朝宋公刘裕把持朝政,与当年的曹操无异,名义上与晋朝商谈,其实是与这位宋公谈。
既然宋公就在丰县一带,嵇拔准备直接前去,从鲁郡绕往彭城。二月初六日,嵇拔在彭城见到了宋公刘裕,而雍公杨安玄也在同一天回到了襄阳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