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信注意到他的异样,尽管有些不仗义,但看祈元良吃瘪是真的让人心情愉悦啊。
他一脸真诚地表示关心。
“元良可是想到了什么?”
或者说,又想到了哪个冤家给使绊子?
以贺信对祈善的了解,这厮得罪什么牛鬼蛇神都不让人意外,他安分守己不去得罪人才叫破天荒。看祈善的反应,多半是锁定目标了。贺信眼底泛起了兴趣,崔孝这位正经仇家却生不出一点儿幸灾乐祸。乐意看祈善吃瘪甚至受难,不代表他想看康国受损。
“那人是谁?”
崔孝这四个字隐含杀意。
祈善却是轻轻摇头:“并无头绪。”
他停顿只是因为意识到自己潜意识的狂傲,在这个文士之道能力诡谲多变的时代,自己的能力并非独一无二。别的不说,似栾公义这种便能复制【妙手丹青】,轻而易举做出以假乱真的伪装,再者敌人布局也不算天衣无缝,伪造的军令固然能瞒天过海,但真正让此局顺利进展的却是康国的军制缺陷。这一缺陷还普遍存在于其他国家和军阀势力。
士兵往往只认识自己的长官。
普通武卒听命于伍长,伍长听命于什长,什长认百夫长。上面下了一道军令,往往是一级一级往下传递。百夫长告诉什长,由什长通知伍长,最后是伍长召集普通武卒。
哪怕上头去造反,武卒多半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九族消消乐的事儿,只知道去哪里打仗杀人。武卒就算意识到什么,也不可能越过伍长找什长或者百夫长询问。敌人借用这一点特性,设下的杀局便有了极大的成功几率。
不从根本解决问题,同一个坑再摔一跤也不是不可能——招不怕老用好就行,一招用好足以定敌。他道:“虽说没有头绪,但也能肯定不是吴昭德帐下谋士出的主意。”
上战场反应更不灵光的栾信也有看法。
“……既不是完全有利于高国,也没有完全对上南下死手,倒像是中立的,看双方损失更大。”若高国情报灵通至此,足以给上南沉重一击,而不是简单拖延云策兵马。
符合条件的范围大大缩小。
祈善猜测:“莫非是西南分社的人?”
别看现在是康国和高国打仗,但掺和进来的势力却有好几方,一个个心怀鬼胎,各有各的目的。西南分社嫌疑最大却不是唯一!
祈善心下转了两圈。
对栾信道:“此战结束偷偷去见一人。”
栾信问:“谁?”
“一个叫梅惊鹤的女人,同时也是隶属于西南分社的文心文士。她的文士之道,你看看有无问题。”祈善说起此事便有些懊悔。
栾信从凤雒赶来就被主上喊走派任务,而梅梦在此期间一直低调,每天不是跟崔徽游玩就是窝在下榻处喝酒,一时也将她忽略。
期间栾信也没机会接触梅梦。
“梅惊鹤?”
这个名字让贺信与方衍老友都侧目看来。
崔孝问:“你们认识她?”
老友:“这名字耳熟,有听说过。”
世家圈子彼此联姻频繁,这个圈子随便抓俩看似不相干的人,往上查查族谱,说不定都沾亲带故算远亲。梅惊鹤又属于比较出格的士族女君,名声传得远,自然有耳闻。
贺信却道:“她跟岳母是同宗。”
梅梦年纪比他岳母小,但论辈分却是岳母的姑奶,比贺信大得多,又因梅梦少女时期在四宝郡名声大,情史丰富,恋慕者如过江之鲫,族中长辈对她的私生活有些微词。
她在圈子里算是典型反面教材,推崇她的人非常认可,不喜欢她的人觉得过于放肆。
岳母就不喜欢她。
据说因为梅梦影响了再嫁。
此后教导女儿闺训也用她当错误例子。
只可惜事与愿违,贺信他夫人反而对素未谋面的梅梦相当推崇,认为男女姻缘就是穿鞋,合脚不磨脚最重要。只要脚穿得舒服,男子可以三妻四妾,女子也能三夫四侍。
只要妻妾夫侍不反对就行。
贺信也是因此对梅梦的名字记忆深刻。
不过——
他无法将梅梦、西南分社、文心文士三个词联系到一起,更别说是套在一人身上。
栾信问:“怀疑是她?”
“她算是嫌疑目标之一。”
仇人要一个一个排除!
贺信没多余精力去关注此事。他的目光投向了远处,突兀地示警一句:“来了!”
随着云策现身,雷云不再有动作,但也没散去,一直静静笼罩着上方天幕,仿佛一双黑沉的眼睛注视着芸芸众生的一举一动。云策抵达不久,一路兵马也扬着沙尘赶到。
云策瞧了一眼:“是自己人。”
这一路兵马打头的正是将作监大匠。
冰冷面庞露出一丝暖意:“开城门吧。”
尽管带来的兵马不多,但多少也能弥补城内守兵不足的窘迫,高国兵马休想得逞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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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以为你能得逞吗?”
河尹郡,治所,孝城民宅。
梅梦回首看向身后不该出现在这的崔徽。
绽开浅笑道:“克五不是在午睡?”
崔徽扶着连廊长柱往前走了几步。
她的步伐虚浮,看着似乎没什么气力,面色也比平日惨白一些,唯有目光坚毅。她咬牙切齿道:“梅惊鹤,你这几日在利用我?”
梅梦笑道:“何出此言?”
说完又叹息一声:“你不该过来。”
不管崔徽发现了什么,最聪明的做法都应该是装作不知道,该午睡午睡,挨到平日醒来的时辰再起身,而不是莽撞过来跟自己说这些:“知道太多的人往往命不久矣。”
死人比活人更让人放心。
梅梦也不准备伤害崔徽什么,只是下了一点儿让她睡得沉一些的药物,待她醒来,自己早已脱身。如今被堵个正着,梅梦只能跟崔徽征求意见了:“你教我如何是好?”
语气带了十足十的苦恼。
崔徽却惊骇看到对方的手搭上了剑柄。
下意识想后退半步,硬生生止住。
二人隔着连廊对峙了几息。
下一瞬,脖颈传来一阵剧痛。
崔徽意识消失之前,眼前划过熟悉的裙摆。她身体不受控制软倒在地上,一双眼皮似灌了铅水般越来越沉。除了远去的步子,还有一声略带苦恼的回应:“乖乖睡到自然醒不好么?非得挨这一下,克五这是何苦来哉?”
不多会儿,眼前只剩黑暗。
梅梦出门拐入巷中。
出了城,与自己人顺利接头。
“路上碰见了一点儿事情,耽搁了一会儿,外头戒备如何?”梅梦上马车,弯腰准备进入车厢。还未等来心腹回应,一阵危机感已经先一步占领大脑,她不假思索撤离。
车厢猛地炸开。
气浪带着车厢残骸散了一地。
梅梦唇角笑意逐渐抚平,双眸左右转动,警惕四下,车队其他人迅速包围过来车夫的位置只剩一滩血肉,五脏六腑挂满枝头。若非她躲得及时,怕是要被波及:“谁?”
对方并未做出任何回答。
不,对方的回答就是一颗高飞人头。
最外层护卫接二连三毙命,眨眼只剩下三人。其中一人喝道:“贼子休伤吾主!”
跟着便是武器交锋的叮叮声响。
三人中武力最强的一个也没走二十多招。
一道腿鞭残影闪过,护卫身躯如炮弹一般倒飞出去,一口气撞断了四棵大树才停。
耳力强一些的,还能清晰听到骨裂声响。那名护卫吐出一口污血,另外两人尸体被一杆长枪狠狠扎入头顶的树干。鲜血顺着树干往下淌,与重伤的护卫鲜血汇合成血泊。
护卫艰难道:“家主……”
立在原地的梅梦仿佛被突如其来一幕吓傻,木头一般没有动静,视线却落在一处。
噗——
扎穿两具尸体的武器被一只大掌拔出。
随着尸体落地砸中重伤护卫,来人显出身形。此人长着一张梅梦无比熟悉的面孔,不是吕绝还能是谁?吕绝拖着沾血的长枪,缓步走近梅梦,一边走一边问:“夫人这是去哪里?倘若要远行,为何不给机会践行?”
梅梦看着浑身沾血的吕绝,笑容艳丽如盛放牡丹,从容道:“守生要为我践行?”
吕绝道:“自然。”
梅梦似乎没看到一地尸体。
“设宴何处?”
吕绝眸色微黯:“夫人去了便知。”
梅梦将手搭在剑柄上:“世人皆言‘世上无不散之宴席’,一场分离不知何年何月何地再聚,你应该知道我素来厌恶这种。究竟是你忘了,还是你记得,但宴无好宴?”
吕绝依旧是那个回答。
“夫人去了便知。”
梅梦摇头:“倘若我回答‘不’呢?”
“夫人可以‘不’,在下也可以拒绝。”
看吕绝的架势是不准备放人了。
梅梦对此却无意外之色。
她太了解吕绝了,对方要是肯松口放自己走才叫古怪。但也正因为了解,她更清楚吕绝将自己带走绝对没有安好心:“我不赴宴,你不放人。守生以为,该如何是好?”
吕绝的回答就是抬起武器对准她。
只见身形一闪,冰冷尖刺已经抵着皮肤。
接触位置传来清晰凉意。
武器上的血腥味也直扑鼻腔。
梅梦一怔,旋即笑开。
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睛也泛起真实的笑。
“守生当真没让我失望啊。”
梅梦冲他狡黠眨眼。
“不过,我倒是要让守生失望了。”
吕绝意识到哪里不对劲,武器再想刺出的时候却发现触感不对,不是伤及皮肉的特有触感,反倒更像劈开木头的滞涩。他定睛再看,前方哪里还有梅梦身影?不仅梅梦是假的,连倒了一地的尸体也成了假的。空气中只剩一句:“派来杀我的人不该是你。”
只要是吕绝就一定会失败。
当然,不是因为吕绝会手下留情。
梅梦捂着脖颈位置,残留的幻觉让她蹙起眉头,若没有提前留下后手,吕绝这一手还真能送她见祖宗。她透过窗外看了一眼某方向,放下车帘:“启程吧,不用管了。”
孰料马车只是行走了一会儿又停了。
梅梦挑眉:“发生何事?”
莫非是吕绝追上来了?
车夫道:“家长,有人。”
梅梦掀开车帘,发现路径之上正挡着人,此人相貌秀丽,眉眼精致却不张扬。她对上对方视线的一瞬便有种微妙的感觉,那是一种看到同道中人的隐秘欣喜,也正是这点让她意识到来人并非普通人。梅梦心中浅浅叹息。
自己不过是想脱身,何苦这般波折?
“可否请教女君姓名?”
梅梦面上挂着一缕探究浅笑。
车队护卫同时戒备着对方。
来人道:“在下,乌有。”
梅梦将这个古怪名字细细咀嚼一番。这不像是正经大名,倒像是随口敷衍的化名。
来人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。
张口解释道:“子虚乌有之人,u看书 吾名便是‘乌有’。女君行色匆匆,欲往何处?”
梅梦道:“归家。”
“归家何必这般鬼祟?”
乌有这话似有所指,梅梦心中清楚,笑着道:“若非有人阻拦,我也不必这般波折,乌有女君肯行行好,不妨放我们过去。”
乌有摇头拒绝:“这不行。”
梅梦笑容二度消失。
“那真是可惜,今日是非走不可的。”
孝城,民宅。
宁燕正要拍醒倒地昏迷的崔徽。
崔徽不仅中了药,还中了精妙的言灵,短短一刻钟时间做了七八个可怕的梦中梦。
悠悠转醒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做梦。
“……长得怪好看的。”
也不知道之前几次梦怎么回事,梦中的人不是无脸人就是奇丑无比,冷不丁闯入她视线能将她心脏吓停。一来二去几次,眼前这张脸堪称天姿国色,让她不禁发出感慨。
“美人儿。”
这回终于是个美梦了。
宁燕:“……”
她看着崔徽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,另一只手捂着脖颈位置龇牙咧嘴倒吸冷气:“疼啊,挨千刀的梅惊鹤,辣手摧花如此无情……”
怎么做梦也会这么疼?
她喃喃出声。
一旁的美人儿道:“因为不是梦。”
崔徽:“……”
美人儿道:“你还活着。”
崔徽还想问什么。
只见眼前美人儿似有顽疾,眉心轻蹙,眼波流转间浮现水雾,面色肉眼可见白了几分。崔徽喃喃:“西子捧心也不过如此了。”
宁燕:“……是乌有散了。”